跟植物好好說話的地方
穿過一座又一座村莊,轉(zhuǎn)彎進入贛江畔這片綠色洶涌的森林,忽然發(fā)現(xiàn),自己仿佛陷入一個孤島,一個以綠為生命源泉的孤島。它有一個名字,叫金灘古林,位于江西省吉安市泰和縣塘洲鎮(zhèn)朱家村。
300多畝的面積,似乎并不大。但這兒的林木動輒以百歲計算年輪,動輒向天穹要維度,那么高挺而矜持。樟樹、楓樹、水蠟樹、油珠樹,為了一次集會,可以多年堅守原位,一棵又一棵,像家園的守護者,堅韌、蓬勃且無怨無悔。古林因此變得立體而鮮活。陽光猶如逛某個公園,溫厚的手掌渴望撫摸任何一株植物。沒有幽暗。一片片新綠,像雛鴨那絨羽,暖得如酥,嫩得如初雪,一含即化。
隨處可以看見野花以新聞發(fā)言人的身份守在樹下,守著一個植物王國,衣裳的顏色很艷,仿佛那些戲臺上的臉譜。席地而坐,芳草在身下涌動,不是抗議,而是想跟我好好談一次話。關(guān)于春天。關(guān)于年華。關(guān)于水分子和氧離子。喬木為了表示尊重,有的干脆傾斜軀干,有的扭彎了腰肢,有的垂下枝條。興味盎然的我,忽地將語調(diào)降了下去。
在陽光的引導下,我看見更多的虬枝在半空中飛舞,像醉酒的張旭揮著狼毫,走出紙上的春秋。春光不肯辜負任何一株植物,幫助它們找回了抒情的自信。那些繁密的葉子,是一個王國的單詞、語句和段落,正擁向我,等待用心交流。
金灘古林的子民試圖把云朵簪于鬢角,把藍天當作頭巾,把贛江視為梳妝的鏡臺。樹的頭發(fā)飄拂開來,如同抖開了藏掖的秘密話。我不動聲色地識別這些話語,作為今日的詩詞。
不時瞥見黃牛的影子,不見牧牛人。一幅巨大的畫屏被牛魯莽地撞開,它們頓時不知所措,無法與如此眾多高顏值的植物對話,只好將頭低入草地,接受泥土的訓誡。還是野花聰明,幽居草木間,暗自相思,卻不透露它的愛情。我從一棵樹走向另一棵樹,用短句說話,只是不知樹明白與否。
這是一個飲風可醉的下午,我愿意將自己交給金灘古林。
這兒真安靜。正好,倚靠著樹,說一會兒話?赡苁侵v述給古樟的,也可能是表白給楓楊的,草支起耳朵,似乎同樣愿意做一個忠實的聽眾。青苔爬上樹干,獻一件充滿深情的衣裳,癡情者,一直攀及云間。我的語言沒有如此灼熱。我只靜靜地把自己變成一棵平凡的植物,坐在贛江的中游,言說著光陰的藤蔓、生命的經(jīng)緯、活著的向度。樹木并不能送我一副包醫(yī)百病的藥,它們習慣于照顧自己,舔愈傷口,它們將我的心事連同陽光、水分一同吸納,通過無數(shù)的手向天空表達出去。
一位紅衣女孩進入我的視野,也進入黃牛的瞳孔。女孩默默凝視著牛,牛緩緩轉(zhuǎn)身,把頭藏進草叢。楓葉投入樟樹的懷抱,癡守著這份安靜。
耳際傳來細微的聲響,像蟲子蠕動于葉片之間。一個農(nóng)婦慢條斯理地操著竹扒在拾撿落葉。有冬季殘留的落葉,也有被春天從枝丫間驅(qū)逐出境的落葉。農(nóng)婦一定能看見自己的心情跳躍于這些落葉上。她像村莊里的男女老少一樣,不忍心用柴刀傷害金灘的一草一木。漫長的日子里,村民們跟植物好好說話,仿佛呵護著一位多情女子,看似不經(jīng)意,實則用心。于是,樹有了孔雀開屏一般的造型,孩子們有了一處放飛夢想的森林,耕牛有了一個可以安放此生的家園。
其實,從進入這方綠的世界伊始,我便倔強地認為那數(shù)不盡的綠蝴蝶,一定是來來往往者的留言。有清代的、有民國的;有方言、有普通話;有男女的、有老少的。將身體放在植物里,聽天籟,聽贛江滋養(yǎng)大地,聽風箏追逐著飛鳥,這是一種奢侈的回歸。
喜歡這兒禪寺一般的寧靜。我只想跟植物好好地談一談人生或農(nóng)事,然后像一棵植物那樣安靜地老去、枯去、萎去,最終與泥土一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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